第41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_渭水之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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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

  正值黄昏,太阳堪堪落下,风已转凉。有几间屋子亮起灯烛,丫鬟匆匆出门去传膳,小厮将放在院内的美人榻挪到檐下,免得夜里落雨淋湿了。

  段清自晏几道屋中出来,身后跟着几个暗卫。

  尊上已在那样的地方待了整一日了,阴冷湿寒,实在不成体统。暗卫一趟趟往后山跑,再这般下去恐引人生疑。晌午遣了几人去劝,结果惹得尊上动了怒,当真教人为难。

  晏几道倒是想得开,老神在在地剔着牙,懒懒地说年轻人太多思无益。后来听他说起遣人去劝的事,突然沉下脸严肃了几分,想了想对他发问。

  “暗阁和宫里不同,你可知何处不同?”

  被截了话头,他愣了愣,莫名其妙:“暗阁在江湖,自然不同。”

  晏几道点头,他年纪大了,那双眼睛却不浑浊,反而很是通透:“若在宫里,你我的主子明面上是皇帝,其实更是江山社稷,便是惹得圣心不悦,皇帝也要斟酌是否为朝廷有益处,不能事事由着性子来。可如今你我是暗阁之人,暗阁只有一个主子,如何翻覆是主子的事,如何生如何死也是主子一念之间。故而伴君如伴虎,伴尊上尤甚。”

  见他沉思,晏几道叹了口气,面色复又和缓,宽慰道:“你一直待在后山,刚坐上殿主的位置,许多事确是需得慢慢琢磨,孰是孰非亦要慢慢学着决断。”

  “我自是知晓前殿主的下场。”段清年轻却不莽撞,见晏几道有提点的意思,连忙虚心地听其教导,却还有疑问,“这人倘是尊上夫人,那便是暗阁半个主子,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有半分不敬。可此人......”

  他欲言又止,看晏几道了然地颔首,心知他懂了,继续倒苦水:“此人身份这般,大约是上不得台面的,再受宠也就是如此了。我猜不透尊上所思,只得仍将他视作寻常暗卫。身为暗卫,怎能将尊上置于险境,怎能这般尊卑不分?”

  “那依你看他能如何?”晏几道苦笑,“你身为殿主位高权重尚且无奈,他一介微末暗卫,脑袋日日悬在裤腰带上,除了受着还能如何?”

  “话虽如此,可他总归......”段清有一肚子话想说,却陡然不知怎么接。

  “莫要一叶障目,生生做个眼盲之人。”晏几道扫了一眼四下垂首的暗卫,蓦然想起暗七不甚出众的眉目来,劝道,“有些端倪你瞧见了,只是你不信罢了。尊上这般的人,能凭一人之力稳踞江湖,天赋、心胸、武功、手段,一样不少。到他那个份上,旁人的山水风月都见多了,向来最是拎得清。我且问你,你从前是如何看尊上的?”

  “自是.....高高在上,手段非常。”段清依言想了又想,憋出几个字,泄气道,“我何曾看得透,只觉尊上不是此间凡人,眼底凉薄无一物,最是冷酷漠然。”

  “我日日在回春堂,见到的尊上也是如此。”晏几道赞同,慈祥地看着他,“尊上依旧最擅御下手段,可今时不同往日。他纵着暗七踩得比他更高,由着暗七知悉暗阁事宜,甚而默认了暗七吃穿用度与他无二。尊上仍是那个尊上,待旁人仍不留情,为何独独对着暗七这般手忙脚乱,从不肯恩威并施?”

  顿了片刻容段清思索,才缓缓道破:“是尊上动了情,故而不能。你只想着他不愿拿捏得当,可有想过他根本就是做不到?”

  段清已完全怔住。

  晏几道给他到了一盏茶压惊,笑吟吟的:“你大概也能猜到,只是不敢多想,平白将我这老头子衬成了智者。若照往常,尊上即便娶人为妻,大约也不过凭那人占个位分。暗七却不同,他已是尊上实实在在的软肋,你倒是敢去戳一下试试?”

  “你问我暗七是什么身份?那我又要问你,尊上已做到这步,还有什么给不得?正妻之位?说句惊世骇俗的话,恐连暗阁之主的位置也给得。呵,你说暗七是什么身份?”

  段清正饮了一口茶,霎时喷得老远,一时间咳得撕心裂肺,看他的目光像看着鬼。

  “好好说着话,你喷什么茶。”晏几道心疼地看着一地茶水,暗道这可是一盏千金的君山银针,顶好的成色,要知道他这般糟蹋,不如给他重烧一壶普通毛尖得了。

  段清好不容易顺了气,争辩道:“可尊上......尊上未必不会有一日兴味索然,将他弃了。”

  “唔......”晏几道不置可否,“你说得约莫也是有道理的。我不过通透一两分,哪里算得上是能看懂尊上。尊上许是会变,说不定暗七下场凄惨。但若尊上还有一日宠着暗七,你便当事事斟酌,由着尊上的意思,将暗七视作尊上亲临,还得小心着莫吓着人。在暗阁差事难做。莫说你了,连暗七大约也蒙在鼓里,惶恐得很。”

  那几句话在脑中沉沉浮浮,段清一阵头疼,示意暗卫都下去,他好四处晃晃消化一番。

  当下脚步一转,朝无人的冷僻小径深处走。

  那是片无人的林子,段清心里头想着事,不知走到了何处,竟见着一方水塘,边上一座早已废弃的破落屋舍。塘里的大约是活水,倒还清冽,旁侧一方石台是浣衣用的。

  天色渐晚,他心里头还是思绪纷杂,乱得很。暗卫不知将晚膳给石室里那两位送去了没有。

  他刚想走,突然嗅到隐约的酒气。角落草垛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动,定睛一看,是个颤巍巍拎着酒壶的人,纤细手指莹润,似是将眼前碎发撩至耳后。

  段清朝那里走了几步,眼神一凛,发觉那人竟身着暗卫殿的黑衣,顿时因他胆大包天而怒。暗卫当值时不能饮酒,更不得玩忽职守。这人是谁教出来的,这般行事乖张,见所未见!

  “谁给你的胆子在此地逍遥?”

  料到暗卫听到他斥责必会惊慌请罪,他刚想继续教训,却见那人只是迷迷瞪瞪扭过身来,没什么反应。贴身衣裳隐约勾勒出曼妙曲线,绵延收束于极细的腰。

  ......女人?这人打哪儿冒出来的?

  段清从未听说过暗卫殿收过女子,讶异极了。刚想逼问,那怪人先短促轻笑了一声,酸涩之意像藤蔓爬满他的后背。

  “我不逍遥又能如何,去何处招人的嫌?”是一把婉转的好嗓子,便是醉了都略有些清冷矜持,舌头有些转不过来,说得时缓时急。

  “你何来此衣?”段清皱眉打量,确信这是暗卫的衣裳无疑。

  她迟钝地低下头去看了一眼,耳后碎发又滑落至眼前,半掩住逐渐水汽缭绕的杏眼,想起了什么,伤心道:“是......赐的,我日日盼着求来的。怎么,连这也要收回去吗?”

  那几个字含糊得很,听不清。段清蓦然想起尊上带回来的那个女子,他不知如何安置,便干脆叫她赋闲。听说她一开始随侍尊上,后来便渐渐瞧不见人了,只听说是尊上不喜。

  “身为暗卫当守规......”

  她没有听进去,木然地盯着水面,喃喃打断他,脸上换了朦胧神色:“自灭门后我便苟且活着,被世人碾作尘土,卖笑陪醉。堪堪活了十几载,却像是将世上最痛的滋味都尝遍了。与他初见的那日微雨,惊鸿一瞥,当真不知今夕何夕,我便......便又活了。昨日如浮云,血海深仇尽数忘却,只想做一把刀,偶尔能被他握在手心垂怜。我是不是......寡廉鲜耻,轻贱得对不起父兄至亲?”

  段清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身份别扭的暗九,更没想到还会听到同尊上有关的女儿家心事,一时有些无措。抿着唇皱了皱眉,没接话,却也没走。

  暗九疑惑茫然地兀自思索了一番,一点也不在乎听她说话的是谁,许是累了,将下巴埋进膝头,好奇地在眼前晃晃酒壶:“那日他与暗七喝酒,看他难得带笑的模样,那酒似是极甜。我偷了一壶,怎觉得是苦的?”

  草垛就在潭水旁,自他的角度看去,恰能隐约瞧见她的倒影,眉睫微垂如蝶翼,连脆弱低落时也是美的。

  她自言自语:“有一日他教暗七练剑,剑尖还离暗七几寸便歪了,怎么也教不下去,很紧张的模样。最后干脆换了截树枝,去头去尾,却还是小心得要命。此前因我央着他,他也是指点过我练剑的,那时我高兴极了,觉得我是最特殊的那一人。”

  呢喃着回想几番,剔透的眼里终于落下一滴泪,倔强地咽了咽口水才没带出哭腔。

  “他的手很稳,剑尖每一次都入肉半寸,伤口不深却疼得很,我知道他是江湖人,手下又都是高手,怕他不耐烦,嫌弃我娇气,就忍着一声未吭。后来他留下一瓶伤药,道是受点小伤吃点苦头能记得更深,剑法方有进境。那瓶药我始终未用。”

  “他说的不错,亦很适合做个严师。有时残酷便是温柔,总好过往后旁人叫我见血,他只是想叫我自己生出羽翼。我想他最温柔时便是如此了。”暗九弯起嘴角,像在做一场美梦,“那段时日他得空了便来教我,见我疼了倒也有恻隐,只是终究硬着心肠。”

  “我已知道了他是冷静克制之人,可我也想知道,叫他这般的人为难心疼,是个什么滋味。”

  她说得极轻,带着小女儿的羞涩天真,仿佛此前浮沉身世一笔勾销,此后渺茫前路亦顾不得,只有现下此番回忆念想,尽数描摹出那人眉目,俊挺含霜。

  天色已全然暗沉,只能依稀看清草垛旁一团轮廓。段清突然觉得有些闷,低低喘了口气。

  “你说我是暗卫?主人不肯要我,我无事可做,整日想着这些......我哪里算是暗卫呢?暗十五让我求暗卫殿主得一分差事,可我想,这样又有何用?”她一向进退有度,今日却说了掏心窝子的话,不甘地抬头问他,“我做梦都想在他身边,可他对我无情,便是我真的成了刀也不会被他怜惜几分。事已至此,我还能求什么呢?暗七这样普通,不比我流连烟花之地的身份好多少,为何他这样喜欢他,却不肯看我一眼?”

  那人吸了吸鼻子,又咕嘟灌下一口酒,良久无话。

  段清待暗卫板正冷酷,暗九却到底不是暗阁中人,若要教训未免古怪。

  “尊上人中龙凤,如你一般的情陷之人不知凡几,故而不必妄自菲薄。”他思索了一会儿,不知怎么劝得当,“你父兄既想法子叫你活着,定是愿你平安喜乐。尊上的心意捉摸不透,你却不该因此亏待了自己。无心插柳柳成荫,尊上许是有一日能青睐于你也未可知。”

  “果真如此?”暗九一滞,音调倏忽上扬。

  大概太过惊喜,松了手也不知,酒坛咕噜咕噜滚到地上,顺着斜坡噗通进了水潭。

  段清应声,心虚自己竟一时心软,对着醉鬼妄议了尊上。

  她不知为何格外相信他的话,眼里骤然亮起点光亮,眉宇飞扬。许是她从未真的放下,只是像个孩子,只想在无力前行时叫人安慰几句罢了。

  沉默片刻,她又小心翼翼问道:“你是说,我还能见他吗?”

  他只得含糊道:“总有一日会见到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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