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7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_渭水之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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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

  这一晚年休宿未回住处,在青山院里默不作声喝了一夜的酒,见天色将亮,便合衣在石桌上将就了。

  他还没完全清醒,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奇怪的叫声。脸上不知被丢了一只什么东西,毛茸茸的,小爪子慌张地爬来爬去,尾巴时不时扫到鼻子。

  脑中惊雷炸响,他骤然睁眼,眼睛上方正好晃过一截黑乎乎的细长尾巴。

  ——黑耗子!

  砰地一声从石桌上弹起,昨夜搁在一旁的酒盏摔了一地,几声脆响。

  慌乱中抬手一抓,真的捏到个壮硕的活物,肉乎乎毛茸茸,吓得烫到一般甩开手,慌张短促地叫了一声。耗子受惊,吱吱惨叫,窜得愈发欢快,一跃翻过他头顶,贴着后领往里拱。他手忙脚乱要把它揪下来,奈何看不到后背的情状,犹如原地打转的困兽,惊慌到了极处。

  “滚......滚开!”

  最可怕的活物窸窸窣窣蹭在颈子上,激起浑身鸡皮疙瘩。

  年休宿脑中一片空白,眼中霎时染成浑浊深黑。仿佛回到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,将他压得动弹不得的沉重尸身,令人作呕的血腥气,成群的老鼠啃食尸体,头皮发麻的声响。月光森凉,将黑耗子照得油光水滑,肥硕的身上挂满了粘稠残渣。

  整整五天五夜,尸体慢慢腐烂,被老鼠咯吱咯吱啃噬得面目全非,他躲在死人堆里,同鼠群一同苟且活着。

  当年的老鼠一直在朝他爬来,蹭了他满身亲人的血肉。

  瞳孔无意识缩紧,想也不想,拔剑反手朝自己后背刺,红着眼几近丧失理智。

  不远处捉弄人的林琅起先只是捂着嘴笑,看到这里终于哈哈笑出声,蹲在地上乐得跺脚,差点打滚。

  他平日里又傲慢又嚣张,抱着把剑鼻孔朝天状,看着自负而坚不可摧,哪里会有这种脆弱无助的时候?

  “哈哈哈......师尊果然不是骗我,你真的怕黑耗子!”他扶着桌子都直不起身,笑得脱力,见他状若癫狂,贱兮兮道,“你求求我,求求我便帮你拿下来。”

  耗子钻进了衣领,在衣料下鼓鼓囊囊地爬动。触感贴着后背,年休宿崩溃地哀叫一声,失智地撕扯外袍。

  “林......”

  青山经过月洞门,看到林琅脚边的鼠笼,脸色一变,身形一霎便至,低喝:“年休宿!”

  顾不得斥骂罪魁祸首,情急中上前按住年休宿,想替他将老鼠捉出来。那日听林栩之开玩笑地说起年休宿怕黑耗子,没想到竟怕成这样。

  “滚开!”那人嗓音沙哑,眼里竟有点湿,咬牙粗暴地推开他的手,战栗地连连后退,戒备敌意地瞪着他。比平时凶狠得多,脆弱欲盖弥彰。

  他白净的颈项上尽是自己抓出的血痕,后颈甚至有剑痕,却似全无直觉。青山见他神色不对劲,身形一动绕到他身后,剑光划裂衣袍,干脆地将老鼠剥离。

  挂在后腰的老鼠失了抓握之物,啪地掉在地上,吱吱叫着满地乱窜,躲进花坛里不见了。

  青色袍子被割成两半,自后背裂开,露出瘦削修长的身子。

  比青色更冷的色泽。薄而尖锐的蝴蝶骨,有力的腰身和长腿,肌理柔韧光洁。那人脱力一般扶住桌子气喘,手指略微痉挛。僵立在原地许久,渐渐恢复清明。

  青山回过神,立即脱下外袍遮住他光裸的后背,察觉那人有点抖,指尖顿了顿。

  林琅知晓自己闯了祸,磨磨蹭蹭过来请罪:“师尊赎罪......弟子只是开个玩笑。”

  年休宿顿时抬眼,死死盯住他,杀意滔天。

  林琅来不及反应,一道锋芒毕露的人影倏忽到了眼前。长剑出鞘,无匹银光乍现,一点没收着力道,狠狠朝胸口劈落。

  森然的凉意如此之近,这是他第一次嗅到死亡的味道。

  “住手!”

  眼看着凶器一往无前,一阵劲风划过,只着洁白里衣的人影硬生生刮入二人之间,避无可避撞上剑锋。伴着凶器入肉的嗤啦一声闷响,鲜血喷涌,血色迅速浸透里衣。

  年休宿紧握剑柄,冷厉到极致的目光一寸一寸上移,那张端雅俊逸的脸不似平日从容,坦荡长眉皱着,唇色渐渐发白,身后缩着失了反应的林琅。

  剑柄上的指节紧了紧,他明明很恨,却不知为何有种异样的悔意。

  怔怔抽回剑。

  林琅惨白着脸,哆哆嗦嗦呜咽了一声,毫无章法地伸手捂住师尊的伤口,眼泪一滴一滴滚落。

  青山低低咳嗽一声,本想命他跪下认错,见他吓得连嘴唇都在抖,到底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发,抬头看向年休宿。

  他站得像一柄青竹,眼底漆黑一片,凛冽寒意里混着更深更复杂的情绪,唇抿似一线定定看着他们。

  “林琅不懂事,在下定会好好教训他。”青山难得严肃,直挺挺站着拱手朝他赔罪,“若年兄不解气,在下任年兄处置。”

  他阅人无数,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,看似磊落直接却不可见底,眼里藏了太多东西,鲜少有光亮,即便醉了也不能教人窥探分毫。他是冷的,麻木的,挺直的脊骨支撑起他势不可挡的锐气,只有刺破苍穹的执念。

  “不......是林琅做错了事,不该师尊承担。”话说得断断续续,林琅哭得抽噎,白嫩的脸上尽是泪痕,“师尊......”

  年休宿冷冷看了一会儿,归剑入鞘,一言不发转身走了。

  青山愣了愣。

  那人还披着他的外袍未褪,衣衫狼藉,却丝毫不损清傲之气。背影寂寥,仿佛永远独身一人,沉默着历经风雨飘摇,从来路来,到去路去。

  慧尘身着素服,与一干来客坐在东厢某处堂屋内。

  “道长节哀。”客位上一人拱手,浓眉大眼,正是近些年声名鹊起的一方剑庄之主,傅常青,“素闻崆峒掌门德高望重,在下钦佩的得很,听闻此噩耗亦是悲痛。”

  门口走进一个脚步虚浮的素衣少年,面庞浮肿,像是大病了一场,时不时压上胸口低低咳嗽。

  “长庚见过慧尘师伯。”

  慧尘俯视他一眼,斥道:“这般场合,竟由着性子迟来。”

  许长庚面露难堪,连忙垂下眼请罪。

  慧净目光微闪,状似不经意道:“昨日长庚还好好的,今日这副模样,许是因师父之事太过伤心。”

  慧尘点头,面色和缓一分。

  “说起昨夜......昨夜有一事甚是蹊跷,弟子领着几位师弟经过灵堂时,看见一只猫踩在棺椁上,弟子大惊,上前驱赶,唯恐搅扰师父往生。”慧净为难地顿了顿,“手脚莽撞的小弟子失手推开了棺盖。那小弟子已被弟子狠狠罚了一通。”

  “如此莽撞成何体统!于灵堂搅扰掌门,好好地罚!”慧尘语气转厉。

  “师伯息怒。”弟子纷纷跪下。

  慧净突然下跪,扫视一周堂内宾客,面露迟疑:“还有一事,弟子不知当不当说。”

  “有话便说。”

  慧净暗暗勾了勾嘴角,刚想说话,许长庚突然跌跌撞撞上前,扑通一声跪下,慌张地奉上扳指:“慧尘师伯!长庚昨夜一夜未眠,实是被一物吓着了。长庚亲眼看着掌门信物放入义父棺椁中,昨夜却现身于长庚房中,长庚如何不害怕?”

  慧净始料未及,和人群中某道目光一撞,露出诧异之色。

  堂内哗然。

  茶盏“啪”的一声摔落,骨碌碌滚了几圈,茶渍渐渐洇开。

  慧尘变了脸色,勃然大怒:“谁胆敢觊觎我崆峒派掌门之位,竟如此不择手段,开棺盗取!”

  慧净恭敬道:“师伯,弟子方才正想说此事。那猫来得蹊跷,像是特地引弟子前去的。棺中师父安详依旧,只是手指上没了扳指。弟子大惊,不敢声张,只得等师伯来了一并告知。没想到扳指在长庚房里,真是巧。”

  许长庚眼圈红了,呜咽道:“义父待我极好,知晓长庚生性顽劣不受拘束,便未强迫长庚入派。长庚感念义父疼爱,怎会做如此猪狗不如之事?长庚武艺不精,如何盗取棺中物?长庚并非崆峒派弟子,名不正言不顺,哪怕真盗取了扳指又有何用?又有谁甘愿尊长庚为掌门?”

  慧尘阴沉着脸不语。

  宁谦流和身边的林栩之面面相觑,脸色变了又变。宁琦青抬袖遮着脸饮了口茶,掩袖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
  慧净思量片刻:“还有一事,弟子不敢说。”

  “说!”慧尘面色凝重,“此等惊世骇俗之事,岂有不深究之理!”

  “是!”慧净顿了顿,似乎有难言之隐,“前日......弟子经过师父灵堂时,见了......尊上身边的暗卫,小弟子都昏睡在地。要神不知鬼不觉盗取棺中物,长庚或许无这般本事,暗卫却不同。这几夜弟子未睡,可确信鬼祟出入过师父灵堂的只有他一人。”

  宁谦流猛地抬目望去,被其中深意震住了。

  见许长庚要辩驳,慧净忙道:“尊上与师父乃至交好友,必不会行此事。弟子斗胆揣测,许长庚是否买通了暗卫,替他行事?亦可能......被邪祟势力利用。”

  林栩之心下一惊,想起下人打听来的惠觉死因。

  许长庚慌忙摇头,怒极诘问道:“慧净,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。长庚身无长物,如何能买通一个暗阁忠心耿耿的杀手?你缘何要如此构陷长庚!”

  两人僵持不下,一干弟子各怀鬼胎。

  屋内静默。慧尘听出了些门道,一时把握不定,沉声道:“此事难保有隐情,当审。去请尊上,烦请他务必来一趟。”

  “是。”一个门口的小弟子连忙应声,一溜烟跑出去。

  光华寺元诩方丈坐在角落,悲悯地念了句佛号:“道长莫急,许是误会也未可知。”

  在座之人心知肚明,扳指不会长脚,必是有人有所图谋。竟还牵扯了暗阁,莫不是传闻中齐律的弟子便混在此间?

  宁谦流隐隐觉得不妥,然而此时想告退已来不及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堂外传来脚步声,尊上一袭黑袍雍容踏入,漫不经心却很有威势。许长庚心一慌,下意识低头回避。

  晏几道和段清先行朝主座见礼。

  “叨扰尊上,叨扰二位殿主。”慧尘起身相迎,探究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他身后,抬袖示意慧净复述此事。

  尊上侧后的暗卫垂着头,露出小片苍白的额头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

  谢孤舟负手在后细听,脸色愈来愈冷。待他说完最后一句,慢慢转过身,眯起眼一字一顿:“是何人?”

  “回禀尊上,是属下。”归汜脸色发白,膝行出列,利落叩首。

  见是他,宁谦流倒抽了口凉气,不知此事要如何收场。

  “哥哥.....”宁琦青惊讶地低呼一声,刚想说话,被他凝重地摇头制止了。

  尊上有些意外,神色莫测地打量他几番。

  “说说当日所见。”

  “是。”乖顺应声,语调无波无澜,“属下应尊上之令前去取慧禅道长遗物,回后堂之际突见人影,觉得不妥方跟上去,一路行至东厢,进了灵堂。堂中弟子均已睡熟。属下见无异状便原路折返,出门时遇上了慧净道长。怕引起惊慌,故而隐瞒不报。”

  “慧净说入灵堂的只有你一人,信物偏偏不见了。”慧尘沉吟,阴沉道,“你要作何解释。”

  归汜动了动嘴,不知如何开脱,下意识看向尊上。尊上却无出声解围的意思,面沉如水。这种神情陌生又熟悉,仿佛此间关怀纵容是梦一场,那双眼睛从未含情。

  他莫名有些不确定,心空落落地往下沉。

  傅常青看得分明,他和旁的暗卫举止相似,眼神却不同,除却顺从,还带了点别样的温度,依赖缱绻不容错认。古怪得很。

  宁谦流已见识过他如何笨嘴拙舌,想他许是说不清,果然听他直白道:“尊上,属下并不知晓崆峒信物之事,更不敢擅自开棺盗取。”

  “以何为凭?”慧尘怒极反笑,“如今人证物证确凿,必是你无疑!你只消告诉贫道,你受何人指使,究竟是想嫁祸还是私相授受!”

  满屋的目光都汇集在这个苍白暗卫身上,慧凡心头敞亮,轻叹口气别开视线。

  “尊上。”地上那个愣了愣,依旧独独看着自己的主人,看得出虽心里不安,却并未太过忐忑,大约是一路行来已生出依赖信任的缘故,“尊上,属下未曾盗取......”

  “放肆!哪里容你狡辩!”慧尘自觉遭一个小小暗卫无视,拍案怒喝。

  “尊上......”他脸色又白一分,只固执地看着主人。

  不知不觉已有些失了分寸,言语间甚至带着讨好和委屈之意。

  “既说不清,便审。”尊上皱了皱眉,不耐地淡声打断,冷淡目光里有失望和讥讽,好像幡然醒悟,将宠爱尽数收回,“世上并无巧合。归汜,本尊待你不薄。”

  归汜倏忽抬头,神色惶恐茫然得近乎空白。

  晏几道讶异地看向尊上,半途与宁谦流同样震惊的目光一碰。堂内一片死寂,只顾着瞧主仆二人。

  慧尘没想到他这般配合,暗道果然不负他宁可错杀的凉薄名号。

  归汜恳求地瞅着他,一时不知如何反应。寡淡的脸仍是冷峭,眼睛却溢出无措和伤心。

  谢孤舟心口一窒,薄唇紧抿,在他的视线里溃不成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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