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_渭水之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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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

  走了几步,到僻静些的街巷,尊上突然吻了吻他鬓角。

  归汜一惊,下意识想退,待反应过来那人是谁便再舍不得远离,只得僵硬地被人搂了满怀。

  那人低低一笑,笃定道:“我同她们说话,你不高兴。”

  一字一句听得清晰,定了他的死罪。

  似被生生扯下最后一层皮,他愣怔一瞬,浑身血液都凉了。

  “属下不敢!”

  挣扎着用力跪下,急惶惶仰着脸去瞧尊上神色,仿佛那力道即是他的忠心。

  谢孤舟抱他一贯小心试探,并未用力,竟真被他挣开了。

  “属下不敢生出非分之想,求尊上......”

  膝盖狠狠磕在地上,那人抬着头,眼里露出些惶恐惊惧,似乎想再求什么,像哽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。那一截颈项柔韧苍白,教人可以想见黑衣下是如何修长有力的肌理,锐不可当。

  此刻却自发拔了爪牙,怯懦脆弱得紧。

  “归汜!”

  他像被人在心口攥了一把,连忙将他抱起来按进怀里,紧扣着腰腹安抚地亲他发顶,又蹭过额头,往复轻拍他背脊,后悔之意漫卷。

  “无妨......无妨。”

  那人僵冷得厉害,他抱得更紧几分,低头亲他后颈。

  他从来便知晓那人怕是死守规矩,因着身份分外矛盾敏感,却不知竟有这般大的反应。亲着搂着哄了许久,那人方有些放软了身子,总算是喘过气来的样子。

  归汜一贯冷清寡淡,垂下眼再看不出情绪。低低告了罪又谢了恩,呼吸渐渐平缓了。

  二人回去时,他脸色还有些白。

  客栈屋外已有人等候多时。素白罗裙,鬓边一支玲珑玉钗,光洁莹润。静静对着漆黑房门发呆,小巧的穗子荡在颈侧,愈显肤若凝脂。

  见尊上信步而来,她盈盈下拜:“秋娘......暗九见过尊上。”

  知晓他不喜是非,还刻意将声音压低了:“听闻尊上将属下调回了暗阁,属下喜不自胜。殿主说尊上欲往君家去,属下心细,或可伺候一二。”

  谢孤舟允了,点头命她下去。

  归汜大约想在旁人前守主仆之礼,退后了一步,将头垂得更低,敛了目光一副谦卑模样。

  “可好些了?”

  他最见不得他如此,不许他再退,将他牵到身侧推门进屋,扣了他手暖着。

  归汜震了震,规矩道:“属下无恙,牢尊上挂心。”

  暗九正听到这两句,愣怔地抬头看了一眼。尊上一贯强硬,主从有别,便是同她宽宥些,也多少带了些疏离和凉意,从未有过听用这般温存的言语。

  竟有些......竟有些无措讨好的味道了。

  可那分明是个苍白寡淡的暗卫,瞧着眼睛走势冷冽,风韵不足,不像是能得尊上挂怀之人。

  恐怕是她听错了。

  月至中天,两人同榻而眠。

  紧贴着尊上胸膛,归汜依旧有些神思恍惚。回客栈后,尊上搂着他说了些江湖趣事,再未提过他今日以下犯上之事。他却不得不忐忑。

  尊上这般的人,妻妾成群本是应该,他自是连妾都够不上的后室之人,勉强算个宠奴。哪里有容他不喜尊上亲近旁人的余地?

  可他也不明白,他向来隐在黑暗里守着尊上安危,缘何此时却这样不设防地躺在这里。

  他何来的恩泽日日占据尊上身侧床榻?

  胡思乱想许久,他陷在教他觉得安然的暖香里,不多时便睡过去了。

  客栈静得很。

  掌柜打了个哈欠,换了个烛台点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想酒铺里的醉八仙,醇香浓烈,后劲足,一海碗才六钱,良心的很。

  室内烛火微微一跳,门外几人下马,径自跨过门槛走进来。

  为首的一身白袍,通身像水打磨过一样温润,身旁跟着一个鹅黄色裙衫的姑娘,眼睛灵动,隐有娇蛮之气,一手挂在白袍男子臂弯里,嘴里喋喋不休这什么,看样子很是高兴。

  身后跟着两个蓝衫的婢女,背着几个锦缎包袱,手里提了几件做工精美的小玩意儿。

  “两件上房。”男子浅笑着看他一眼,声如其人。

  “好嘞。”掌柜眉开眼笑,赶紧吩咐小二上去准备。

  姑娘跺脚不依,嗔怒道:“一间就够了!绮青和哥哥睡。哥哥是不喜欢绮青了吗?”

  说到后来,竟带上了一点哭腔。

  掌柜拨算盘的手停在半道,有些为难。一个婢女快走两步,抢先付了两间房的银子。

  手臂被死死缠住,那男子无奈:“琦青这么大了还撒娇,成何体统?”

  转头吩咐婢女:“明月,照顾好小姐。”

  屋里早已灭了烛火,归汜躺在他怀里睡得安稳,呼吸绵长。

  他心下一软,抬手替他掖好被子。如今日日养着,倒是不如从前时时惊醒了。

  这一路同归汜挨得近,揣摩得多了,竟连这人眼里时常溢出的不安惶恐也都看得清楚,好像是茫然的,小心翼翼的,却带点窃喜,偶尔带出些平常见不到的沉溺神色。

  像碎雪,沁凉甘冽,偶有清甜。

  下面传来的响动不小,谢孤舟听得清楚,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自称是“绮青”,另一道声音温和无棱角,自是宁谦流。

  如此盛宴,翎水宫定也在受邀之列。宁谦流是个君子,宽厚温雅之名远播,为人进退有度,可惜其妹宁绮青出了名的骄纵难缠,仗着兄长疼爱惹是生非。

  若是与他们一直同路,确是麻烦事。

  怀里那个被惊扰,又往他这侧挤了挤,与他严丝合缝贴在一处。

  走廊里有微亮的烛火,忽明忽暗映在绢布门窗上,几个人影依次经过,走得不疾不徐。偶尔有女子压低的娇嫩嗓音拖长了调朝兄长撒娇。

  夜色最深时,小伙计轻手轻脚上楼灭了廊上烛台,点上安神的香料,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又下楼去。屋里的两人早已睡熟,一人将下巴抵在怀中人发顶,一人难得大胆地将头靠在他胸膛上,呼吸相抵。

  隔壁几间房也都静了,一片漆黑。

  归汜只觉行走在一段长长的回廊上,手里提着一个琉璃灯盏,光是暖的,他被那种光亮蛊惑,伸手去碰,却只感觉到琉璃的凉意。

  脚下只有冰冷的石板,被水倒映出明灭的光影,他看向四周,发现这回廊周围波涛起伏,有些漫进了回廊,打湿了他垂地的长袍。

  ......长袍?

  他一惊,猛然发觉手腕上罩着的袍袖宽广,垂到了腰际,上面勾画的暗纹繁复细致,直觉这不该是出现在他身上的衣袍,他手忙脚乱,一边向回廊尽头疾步行去,一边拉扯着欲脱下,偏偏袍子像在他身上生了根,怎么也撕扯不下来。

  前方是一处漆黑楼宇,他望着那个方向怔了片刻,似乎是苦恼的,又带些甜意。一时顾不上袍子,径自推门进去,照着记忆踏上层层台阶,像是要去寻什么人。

  越往上越是明媚,隐有丝竹声传来,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轻笑浅嗔,浮着胭脂香粉的瑰丽。

  他心一沉,停在原地,不知该不该继续向上走。

  四周景物变换,浮云放了又收,他已经站在最高处,面前是一座熟悉的大殿,恢弘流丽,像往常一样亮着融融烛火,不知谁唱着缠绵靡丽的调子。

  身后是漆黑的深渊,方才踏上的层层阶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,他莫名心存抗拒,不欲进去见那歌舞之人,转身徘徊在边缘良久,却找不到回去的路途,心慌意乱,这么一停顿,有一股力道拽着他硬生生向前方的大殿行去。

  他仿佛飘在半空,俯身看着大殿。锦绣绒毯,幢幢灯影,每一件都似是而非的熟悉。一个黑袍男子坐在软榻上,通身威仪,叫他下意识低头不敢多看,只觉得那人风姿气势极佳,闲闲一垂袖都是好风光。

  那人脚边跪着的少年姿态柔婉,半幅身子都掩于墨发,抬头凑过去轻柔的挨挨蹭蹭,满腹春心交付眼前人。那男子笑得温存,下一刻已揽过他置于膝上,拍着背安抚。

  面前有几个歌伶腾身袅娜,艳红的水袖次第甩开,影影绰绰。

  他朦朦胧胧,却是嗓子窒塞,不知能去哪里。天下之大,后路早已截断。心里有个声音在回荡,说他是身份卑微之人,至鄙至陋,他的主人早已将他丢到冰天雪地里不问死活,真真正正不肯再看他一眼。

  黑袍男子仍旧笑着,不知在那人耳畔哄了什么。他一贯的印象中,那人应当是冷漠的,眉眼封了霜雪,可此刻却柔和得太过,叫他没来由的苦涩失落。

  “......那暗卫......”

  “何须介怀。”

  “......他护卫有功,不致......”

  “护主不力。你受了惊吓,是他之过。”

  一人悠悠叹了口气。

  “他还在外头罚跪?......下雪......”

  “废了便废了。”

  他还没有想明白,下一刻已经跪在雪地里。

  之前的字句一一浮现,朦胧的事都有了些许端倪。

  原来护主不力......说的是他。

  大雪如鹅毛,积在地上几乎没过他的膝盖。他想到方才听到的,困惑之余便是痛苦。

  是了,是痛苦,

  这痛苦来得莫名其妙,但那人凉薄的眉眼叫他一阵一阵发抖,像被浸在最为寒凉之地,四肢百骸都有痛意,却没有力气动弹。本不该如此,那人分明,分明......

  ——本就该是如此。

  不知跪了多久,他等的人始终没来。疲惫痛苦的时候,竟然还有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伤心,一丝一缕从心肺攀起,绕的他喘不过气来。

  直到他再支撑不住时,眼前突然出现一双软履。只是这么一双软履,他已经知道那是谁。

  他曾是一把刀,可他不够锋利,让主人丢弃了他。

  如今,他的主人终于来了。

  他实在高兴,主人亲自来赐罚,是大恩。

  他失了力气,却不敢在那人跟前示弱。一把刀存在的意义就是主人心之所向,宁可过刚乃至摧折,也不能让主人知晓他已无用处。

  他牙关紧咬想止住颤抖,哀求的话就在嘴边,却像舌头打了结,一个字也吐不出。见那人望过来的目光冷而沉,一时间只能慌张地磕头。他不敢停,用了所有力道撞上地面,雪水溅起,让他瞧着更为狼狈。

  眼前高高在上的人一言不发地俯视他,微皱着眉,像在看什么脏东西。

  “挺过了,就留着。”

  语声低沉冰凉,无波无澜,先刺得他颤了颤。

  看到他发抖,那人扯出凉薄的笑,抬起下颌:“看来不必了。”

  他向前膝行几步,惊恐地看着漠然下望的人,一遍遍哀求磕头,却不敢触碰到他的衣摆,怕惹得他震怒。

  那人终于抬袖允了,旁边有人呈上了软鞭。他漫不经心抖开,在晦暗的天色下从容站着,黑袍下摆还差几寸就要触到雪水。

  就这么微微一走神,软鞭已朝着他的后背带着内劲凌厉挥下。

  伤口渐次叠加,他好像真的痛得再也跪立不稳,筋骨被根根研磨揉断。他死死抑住声音,神使鬼差勉力扭头想看看身后人的神色。

  顺着玄色衣摆往上,那人眼神比霜雪更冷。

  他试图看出一些旁的东西来,他说不上来的东西,但始终什么都没有。

  他唯独记得最后忍得意识模糊,画面凌乱交错一阵,不知何时又浮上了半空俯身下望,有一人垂死倒在雪地上,朝上的背部尽数撕裂。

  那人长身玉立,将挂着血肉的软鞭丢开,一旁的侍者立即躬首呈上绢帛。他皱眉仔细净了手,未曾向地上多看一眼,兀自负手在后向着殿内走去,像过往无数次一般轻描淡写道:“处理了罢。”

  顿了顿又道:“脏得很。”

  长发被何处刮来的一阵风扬起,那人离去的背影逐渐模糊。依稀看到方才的少年迎出殿门,两人缠抱于一处。

  他身处在黑暗里,蜷缩成一团,不知道去往何处。奇怪的是,他分明很冷,却还有一半隐隐是热的。

  直到......终于听到一直隐约在耳边的声音。

  “归汜......”

  “怎么了?”

  “......归汜......归汜醒醒。”

  是方才冷到极处,此刻却带着温暖焦虑的声音。

  蓦然睁开眼睛,竟对极暖的怀抱反应不过来。猛然撞上与睡梦里截然不同的温度,这才发觉自己一身冷汗。他倏忽回神,头一次不计后果,微微发颤地向方才让他绝望的人怀里偎去。

  尊上有些意外,紧搂住他,见他模样惶恐至极,急急安抚的吮吻已落下。

  “归汜......”

  腰背上的手搂得愈来愈紧,那人一遍一遍叫他的名字。

  “做噩梦了?”

  低沉的嗓音贴着他的耳廓响起,因为带着睡意而微微沙哑。微烫暖香的气息拂上他侧颊,眷恋疼惜之意满溢。

  他是一把刀。

  还好......他的主人并未丢弃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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