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7陪衬_我当知青那几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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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7陪衬

  尤继红亲眼看着孙泉源这是第二次当着她的面哭。在她的记忆里,孙泉源是个性格很强,很刚毅的人,跟人打架手不软,跟人缠事儿手段也很多,一般人想弄过他,也不是很容易。可她从第一次看到孙泉源哭以后,这才有多长时间,孙泉源又一次这么伤心落泪,这就让她有些受不了。她以为这是懦弱的表现。她呛白孙泉源:“一个大男人家,动不动就哭,你是哭啥呢?不让你当兵,你不当,世上也不是只有当兵一条路。你不是好说进国营大厂么?只要能进大国营就行了,这还没说能不能进国营大厂呢,咱们还没说上几句话,你又是哭啥?让人看着好像是我这小姑娘欺负你这小伙子了。你不觉得害臊,我还觉得害臊呢。”

  这话把孙泉源说羞丑了。孙泉源脸面通红,真让尤继红说得不好意思。他知道,他是动了感情,他忍不住。他清楚自己在乡下无论干啥都是给别人当陪衬。他是绿叶的料。他当不了鲜花。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:自己就是绿叶,就是陪衬货。

  绿叶、陪衬货的意思已经很明确。这是他给自己的定位。他还能怎么说?他一句话把自己说到底了。尤继红却不这么认为。她以为世上的事情都是公平的:苍天有眼;人民的眼光是亮的。有这想法,是你孙泉源多虑了,没把自己的位置摆正,自己思想出了问题,自己世界观不端正,需要改造世界观。

  孙泉源不服气,恨恨地对尤继红说:“我再说得难听些:不光我是绿叶,不光我是陪衬货。你也是!你别想着你条件好。你的条件好,不过也就是家里没有问题,你父母没有小辫子让别人抓着就是了。别说你思想有多进步,别说你行为有多积极,那都是虚的。你看吧,到头来,你跟我一样也都是绿叶,也都是陪衬货。你成不了鲜花。我还不信我说这错到哪里了。事实就是事实。事实就是这样子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信不信由你!”

  尤继红一直以为自己以党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,自己根正苗红,自己是先锋队的一员,自己很上进,自己很先进。她以为自己就是鲜花,自己还有领导能力,别人就是得围着她转。把她说成绿叶,说成陪衬,这话在她听来很不顺耳,是重伤她,她觉得她受到了侮辱,她很着恼。

  但孙泉源确实是这么看的。孙泉源相信,实力还得靠关系,实力还得靠门第,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,想改变,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。这是事实。他二姐的经历就是这样教育他。他相信这现象都是真实存在的。

  尤继红不信邪。她相信人民的眼光是亮的。她出了一份力,就能发出一份光,三五个人的小看,一个两个人的诽谤,抹不掉她身上发出的光芒,也撼动不了她的信仰。

  孙泉源说:“无论条件好赖,都别把自己看得太高了。你条件好,这是事实。我条件不好,这也是事实。具体遇到事儿上,你就是你,我就是我。你我条件不同,想法自然就不同。如果你站在我的立场上,我还不相信你会不心酸,你会不掉眼泪。掉泪是什么?是思上进,是想进取。可惜现实是:上进不了,进取不了。有人为台阶,遇事儿有人不停给你出难题,下绊子绊你,捆你手脚,让你动弹不得,让你心灰意冷,让你不思进取,让你知道思进取也没用。你还没有这体会。当你有这体会的时候,只怕你就不想活了。”

  尤继红以为孙泉源这话说得不论理。什么遇住事儿就不想活了。这话说得太没水平,这话把人都说成了钻牛角尖。她想教育孙泉源,可她又拿不出事实来驳倒孙泉源的理论根据。她没办法,只好用政治说教方法,冲着孙泉源呵斥:“你说这就是没思想觉悟。群众的眼光是亮的,群众能够放过那些人的恶劣行经么?”

  孙泉源辩驳说:“群众是什么?群众啥时候说话算话了?别拿着群众说了算来安慰人。群众啥时候说了算?群众帮不了你任何忙。你别幼稚:民主最后还有一个集中,这一集中就撇开了群众。”

  这话让尤继红听着就有些反动。她怒喝一声:“孙泉源同志,你应该站好你的阶级立场,不要让社会上的坏风气,坏习气玷污了你的正确思想。你应该为人民的利益着想,不要站在自己的私人小圈子里搞自由主义。”

  这是政治立场问题。当时人们把政治看得很重,谁能不怕扣帽子?尤继红给孙泉源扣得帽子不大也是自由主义。孙泉源知道这还是客气。再说一会儿,说不定“你是反动东西”,这话也有可能说出来。

  这时候的孙泉源没有掉泪的情绪,他害怕了。他害怕尤继红给他扣帽子。他说:“继红,咱俩是和尿泥、青梅竹马,又是一直同窗同学一起长大的。你的为人我知道。我想你不会给我扣大帽子吧。”能说出这样的话,孙泉源真害怕了。他胆怯,他不愿再跟尤继红谈论下去。

  尤继红说:“我也相信世界上没有真正的什么什么。我也相信世界上是有感情的。可我容不得你这么颓废。你很有能力,咱们从小在一起,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。你也就是你二姐招工,让你看到有人拿着公家的权力办私事儿,谋私利,让你感觉世界上没光明,到处都是黑漆漆的。自此,你再也不顺好路走,硬让自己走那泥糊涂地。那泥糊涂地粘脚,行走起来是很缓慢的。同志:道路是曲折的,前途是光明的。让我们打起精神,在什么什么阳光下,奋勇前进吧。”

  尤继红说这是平常人的说法,这说法是可以拉到桌面上的。孙泉源那说法就自私,他的说法只能在私人空间里说,那是不能放到桌面上来讨论的。这一点,孙泉源很清楚。不过毕竟现在还只是两个人在一起,这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,私念人都有,孙泉源还真不相信尤继红就把她自己当成虔诚的政治信徒了。他觉得尤继红还是小琴妹妹,跟妹妹说话,还讲大政治,那就显得迂阔。为这他呛白尤继红:“你还想着去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美国人民么?宣传材料上说:在美国,资本家宁可把牛奶倒掉,也不给穷人喝。这是宣传材料,会不会是真的,还在两下呢。”

  这话激怒了尤继红。尤继红咬牙切齿,走到孙泉源跟前,看得见她眼中冒着火,压低声音说:“泉源哥,你再这样说,你就真成人民公敌了。你别以为尤继红还是你小琴妹。尤继红就是尤继红,尤继红不是小琴妹。你跟尤继红说话要注意些。你小琴妹早已脱胎换骨变成了尤继红,世上再也没有你的小琴妹,世上只有尤继红。你再敢这么说,看我尤继红对你不客气!”

  这是认真的,这是愤怒的,这是严正警告,这是超出人性的政治姿态。孙泉源知道;尤继红还是给了他一些面子,只是给他一个警告,没想把他朝死里整,没有把他这阴暗面抛到太阳下面去。这是政治,这不是游戏。一切为政治服务,一切服从大局。他知道,现实就是这样。尤继红已从心灵深处参与到了政治里,她骨子里充满着政治,若不是还有那么一丝和尿泥的情谊,只怕要一下提溜起他,把他抛到批斗台上去。

  孙泉源不再吭声了。尤继红也很生气。两个人开始吃饭。两人都不吭气。只管吃饭。空气像冰一样凝聚,将两颗火热的心,冻实冻硬,又用政治幕布隔离开来,扯得很远很远,远到相隔千山万水,远到能量传递不过来,远到两人之间没有信息。

  孙泉源的警惕性是很高的,他的心也是很歹毒的,他在心里做着准备:倘若尤继红把他这话揭露出去,他该怎么办?他想得很多很多,他有办法化解危险。尤继红若敢揭发他,他有办法把尤继红放倒,把这狂妄的尤继红扔到批斗台子上去。

  其实尤继红远没孙泉源心狠,她不过是恨铁不成钢,她想让孙泉源跟她一起前进,为国家建设出把力。她只在心里恨着:这孙泉源咋不知道好歹呢?他咋不上进呢?他为啥就不知道提高自己的政治觉悟呢?他的思想有问题,他的觉悟太低。他需要帮助,怎样才能帮助他提高觉悟呢?

  两人各有想法,都不吭气。四下静得出奇,只有两人吃面条发出微弱的呲溜声。两人在厨房吃饭。——到屋子里只能坐床板,还不如在厨房站着吃饭,盛饭也方便。

  厨房在院子的最里边。听得一声问:“咦?这人呢?这人去哪儿了?”他俩还没反应过来,那人已站到了厨房门口。是海林大妹。

  海林大妹是县剧团特聘唱胡传凯、鸠山、李永奇角色的演员,粗门大嗓没有一点姑娘样。看到他俩静悄悄在厨房站着吃饭,便哈哈大笑起来:“继红呀,我说到街里咋找不着你人呢,原来你到咱沟里吃饭来了。这可好,你俩都在这儿,我也不用为寻你们来回跑了。我一下就把这信儿给你俩捎到了:公社团高官梅浩仁,让我给你俩捎信儿,明天上午去公社团委报到。他怕我把这信儿捎不到,也给大队打电话了。大队也会通知你们。——你问我啥事儿去公社了。我哪是去公社,我是去县里了。县里不是招开知青代表大会嘛,要丰富业余生活,开会的间隙要让我们去演几场戏,《红灯记》、《沙家浜》、《智取威虎山》,县剧团又给我打电话,让我去了。我这不是回来取东西嘛,县剧团给掏车票。我不回来取东西,用别人的不是也不方便不是?那就跑一趟吧。”

  海林大妹正说着,只听大队广播喇叭响起来:“喎,喎,知识青年尤继红和孙泉源请注意,吃了饭来大队一趟。知识青年尤继红、孙泉源请注意,请你们吃了饭来大队一趟。有人见到他俩人,让他俩来大队一趟。”

  广播还在响着。尤继红当着海林大妹的面冲孙泉源说:“还是陪衬吗?还是绿叶吗?有这样的绿叶、陪衬吗?”

  海林大妹呵呵笑:“我才是绿叶、陪衬,我光演配角。我这条件演不了主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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